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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勞動與繁殖力


  勞動從社會中最低下、最為人看不起的位置一下子上升為一種人類最值得尊敬的活動,這種變化是從洛克發現勞動是一切財產的來源後開始的。當亞當·斯密斷言勞動是一切財富的源泉,當馬克思的「勞動體系觀」囫——勞動成了一切生產力的源泉,是人性的一種表達——使勞動達到至高無上的地位時,情形更是如此。不過在三個人中,只有馬克思關心勞動本身,洛克關心的只是作為社會根基的私有財產制度,而斯密則只是想解釋並獲得不受任何阻礙的財富無限累積的過程。
  因此,洛克為了使勞動從只製造「非耐用品」這一困境中擺脫出來,不得不引進貨幣——一種「人們攜帶在身而不遭污損的耐用品」——沒有了金錢,勞動者就無法生存,更談不上生產什麼具有永恆耐久性的物品,如財產,因為勞動過程需靠「耐用品」維持才可以進行。
  由於洛克與斯密都不關注勞動本身,因此他們都能接受某些原則上是勞動和工作之間的差異,如果這一差異不是將勞動的真正特徵說成是互不相干的東西的話。這樣,斯密把一切與消費有關的活動均稱作「無生產力的勞動」,好像這是一些有生產力的東西的一種可以忽略和非本質的特徵似的。他以蔑視的口吻描述「充滿奴性的任務和服務怎樣在剛完成時便消失殆盡,不留任何痕跡和價值」,這一描述與其說是與現代社會勞動光榮有關,不如說與前現代社會在這一問題上的看法更有聯繫。洛克與斯密還意識到存在著這樣一個事實,即並非所有勞動都旨在「創造出不同的價值」,國還存在著一種「對其勞動對象不產生任何價值」的勞動。當然,勞動也是自然界中人類擁有的東西,只不過自然賦予人們的「好東西」和人們在勞動成果和工作成果上增添的東西的比例恰好相反。用於消費的「好東西」總是保持著其自然性,例如麵包中的穀物仍是穀物,可是被製成桌子的樹木卻已不再是樹木了。因此,洛克(雖然他並未在意自己在「身體的勞動與雙手的工作』之間所作區別)也不得不承認「非耐用品」與持久經用、人類不會損壞的永久性物品兩者之間的差異。斯密與洛克面臨的難題是同樣的,他們的「產品」必須在這個物質世界里長久存在,成為「有價值」的東西,至於價值,是被洛克定義為「可以保存並可以成為財產的東西」,還是被斯密定義為「可以長久存在並與其他東西進行交換的東西」,這都是非物質性的。
  這樣就產生了這一問題,為什麼洛克及其後的思想家如此頑固地認為勞動是財產、財富及所有價值、最終是人性的起源呢?或換言之、對摩登時代如此重要的勞動的內在涵義究竟又是什麼呢?
  從歷史上說,自17世紀以來的政治理論家面臨著一種迄今為止還未聽說過的財富、財產和不斷增長的過程。為了說明這種穩定的增長過程,他們自然而然地將焦點聚集到這一增長過程本身的現象上(這也是我們將在後幾章節中討論該現象的原因)。「過程」這個概念成了新時代以及新時代推動的歷史科學和自然科學的一個重要用語。從一開始,這個過程(由於它沒有終期)就被理解為一種「自然過程」,或更具體地說,是一種帶有「生命過程特徵的自然過程」。摩登時代的至高迷信——錢生錢,以及這一時代最深刻的政治洞見——權力生權力,都將其可能性建立在對人類自然繁殖力比喻的基礎上。在人類所有活動中,只有勞動(不是行動,也不是工作)才是永恆的,隨著生命的進步自發地向前發展,不受任何人為決定或人為目標的影響。
  就馬克思而言,勞動就是「勞動者自身生命的再生產」,這種勞動保證了個人的生存,而生育則是「另一生命」的生產,它保證了「整個人類的生存」。這種觀點始終成為馬克思理論的起源,然後,他通過用「生命有機體的勞動力」取代「抽像勞動」,通過把「勞動力剩餘」看作在生產出滿足勞動者本人再生產過程後還剩餘的勞動力的那一部分,對這一理論作了詳細闡述。馬克思以此道出了一種其前人——否則他要將所有重要的靈感歸功於他們——和其後來者從未達到過的深刻的體驗。
  人類與自然新陳代謝的繁殖力(它來自於勞動力的自然剩餘)至今仍在分享著我們在自然界中到處可見的物質。勞動之所以有快樂,或成為一件人生樂事,在於人們以其獨特方式感到自己活著的巨大幸福,就同所有生物一樣。人們只有通過勞動才能在由大自然規定的生理循環過程中生存下來,自由地發展,勞作一休息,勞動一消費,就普通得像白天一黑夜、出生一死亡的交替,充滿合乎自然的規律性。大自然的繁殖力使人類的勞動勞有所得,儘管付出辛苦、煩勞,勞動者心裡仍然明白他正在繁衍後代,與他的後代們成為永恆世界的一部分《日約全書》和其他經典著作不同,認為生命是神聖的,因此無論是死亡還是勞動都不是一種罪惡——至少不是一種反生命的理由,在關於一些主教的傳說故事中表明了他們為何不像關心生命那樣關心死亡,他們如何既不需要個人在塵俗世界中的不朽,也不需要靈魂的永恆,以及死亡如何以一種人們熟知的黑夜的形狀降臨他們,並靜靜地永遠地沉寂在「往日美好的歲月中」。
  勞動固有的人類生命的幸福在工作中卻永遠找不到,木能錯誤地把這種幸福當作任務完成後的一股如釋重負之感和愉悅的情緒。勞動的幸福在於辛勞後的滿足,滿足後的繼續辛勞,十分類似於維持生計和生產一消費更迭的過程,因此勞動過程能帶來快樂,就像健康的身體功能帶來愉悅一樣。「絕大多數人的幸福」(我們把它概括為凡人具有的福氣,並將其庸俗化)概括了一種勞動社會基本現實的「理想」。追求這種幸福是每個人不容剝奪的權利,就像每個人都有權追求更好的生活一樣,可以說追求幸福的權利就是追求生活的權利。但幸福不同於幸運,幸運並不常見,且瞬間即逝,人類無法追求,這是因為幸運取決於運氣和機遇;儘管大多數「追求幸福」的人追求好運,但當好運真的降臨到他們身上時,他們又覺得木幸福,因為他們想永遠保持和享受這種幸福,好像這種「好東西」是無窮無盡似的。但他們並不知道,大自然規定人類必須辛苦勞作,然後快樂地再生產;想要超越這個循環過程是不可能得到持久的幸福的。不管什麼,只要使這一循環失衡(無論是由災難而非再生導致的貧困和悲慘,還是最終產生令人厭煩的、極度的富裕和無所事事的生活——在這一生活中,生活必需品、消費品和消化這一生理過程無情地壓搾人類軟弱無能的軀體,直至其死亡)便破壞了來自生命的基本幸福。
  生命的力量是繁殖力,生物有機體在維持本身再生產過程時不會消耗殆盡,其「剩餘」在其潛在的繁殖力中。馬克思始終如一的自然觀發現了人類生命力一種具體形式的「勞動力」,這一勞動力像自然一樣能創造出一種「剩餘」。從生物的生命觀點來看,所有活動其實都可以在勞動中尋得共同的地方,它們之間唯一的區別在於提供生命過程所需物質數量的差別。當所有東西都成為一種消費對象時,勞動力剩餘不會改變物體「非耐用性」這一事實便失去了其重要性。
  馬克思之前的思想家們擺脫不了這些區別(這些區別本質上與工作和勞動之間更為深刻的區別相同),其原因不在於他們缺少「科學」,而在於他們論述的前提是私有財產,或至少是國有財產的個人佔有。但僅僅有很多財產還不足以建立起所有權,勞動產品並不會因其豐富而變得耐用,並不會因囤積和儲存而成為一個人財富的一部分。相反,如果勞動產品在自然衰敗前還未被人類消耗,那麼這些產品則很可能在人類佔有財產的過程中消失,最終「無疾而終」,成為沒有任何使用價值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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